佐野洋子《靜子》:給我從未愛過的母親,對不起,謝謝你!

書名:《靜子》 
作者: 佐野洋子
出版社:木馬文化/讀書共和國 
出版時間:2021年4月14日
書名:《靜子》
作者: 佐野洋子
出版社:木馬文化/讀書共和國
出版時間:2021年4月14日

文/佐野洋子

母親的存摺裡有一千萬圓又多一點。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,一點一滴地存到這筆錢呢?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乾淨整齊,也會去海外旅行。

看到她幾乎玩遍日本所有地方(有些我聽都沒聽過)拍一大堆照片,我覺得她真的很享受這個世界。不,她這個人絕對不會對這個世界的快樂放手。

我不像母親那麼愛玩,也沒有她的行動力,可以的話,我只想整天躺在床上。看到地板上的灰塵即使會想:「啊,得打掃啊。」可是灰塵永遠都在那裡。母親每天早晚都會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,不曾睡過午覺。和媳婦一吵架就會出現在東京或奈良,這也要花不少錢吧。

但是,母親從來不帶伴手禮。為外公買墓地和建墓時,她一分錢也沒出,全是由阿姨負責。

和她一起外出吃飯,我吃完時她早已不見蹤影;等我付完帳,發現她在外面等著。連聲謝謝也沒有,總是背對著我。

來我家絕對不幫忙做任何家事。即使外孫出生了,她連聲祝賀也沒有,從來沒買過衣服或玩具給外孫。

母親或許認為,她的孫子只有孫女一個。母親會去參加孫女的家長會。因為瑛子老是說老師和家長會的壞話,結果看到孫女也跟著一起說,母親說:「這樣對小孩不好。」我認為母親對社會的判斷是客觀且正確的。

時,她包了三萬圓的紅包給我,不過為自己買了新的訪問著(註1),可能花了十萬或二十萬圓,我婆婆酸她,說什麼母親應該要買黑留袖(註2)。我想母親選訪問著是經過計算的,因為穿這種的機會比較多。

買房子的時候,我向母親借頭期款。母親二話不說就借給我了,但要我付和銀行同樣的利息。我能夠在時間內還完房貸,也算是拜母親所賜。不過我還是很感謝母親,此外我深深地體認到,原來有會跟孩子要利息的母親。

母親這一輩子,沒有向人借過錢,也沒有被騙過錢。對錢一向很精明的母親,後變得對錢毫不關心。

現在我回想起來,會不會是母親住進養老院以後,加快了失智惡化的速度。

可是如果一個人待在家裡,說不定會惡化得更快?這就很難說了,誰也說不準。

如果我為了照顧失智的母親放棄了工作和社交,我一定會每天歇斯底里,說不定還會虐待母親。

不過,不管採取什麼樣的照護,母親去世後,我有一種成就感,覺得了無遺憾,完成一件事。

我用金錢拋棄了母親。

就像母親慢慢地失智,和她一起住在養老院的人也慢慢地失智了。

養老院是個集體慢性失智的地方。

原本靠打屁、說謊、虛榮而交朋友的人,變得不說謊、不愛慕虛榮,每一個人待在自己小小的房間裡發呆。

一旦認不出對方是誰,大概就不需要朋友了,眼神也會慢慢變得空洞。母親坐在床上或椅子上,呆呆地看電視的情況愈來愈多了。

門一開,叫一聲「媽」,她會回頭,然後眼球突然轉黑,閃著少女漫畫般的星星光芒,喜悅瞬間爆發,整張臉笑得像嬰孩一樣。

「啊,洋子。那是什麼?」

「香菸,香菸。」

「你抽菸啊?真是好孩子。」

「媽也抽過菸嗎?」

「我沒抽過,實在遺憾之至。酒的話,倒是能喝。」

「想不想吃點什麼?」

「我想吃的東西,有好—多。可是,我不知道放在哪裡。」

看到母親這種眼神和表情,我敢碰她了。她的頭髮也不染了,整頭變成銀白色,變得好有氣質,也很美。

母親住進養老院不曉得幾年後,她的白髮變得適合穿淺色衣服了。

我開始享受為母親買衣服,粉鮭色的、淺綠苔色的。無論什麼時候去,她胸口都沾著飯粒。我敢幫母親脫衣服了,不會覺得怎麼樣。還有第一次幫她脫掉印有花朵圖樣的粉紅色襪子時,發現母親的腳簡直像研磨棒一樣細,也和研磨棒一樣冰冷。

還有,原本結實、拇指外翻、高足弓的腳,變成像中途放棄纏足的腳那麼小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摸母親的腳,這麼小、這麼冰冷的腳。雖然老人家的腳都很冷,可是究竟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冷?我拚命地為她摩擦腳,反覆地摩擦搓揉,希望多少能溫暖一點。

「哇,我好厲害!我在摩擦母親的腳耶!擦呀擦,摸啊摸。」我在心裡一直這麼說。

我從小沒有被母親摸過頭,也不曾被她緊緊擁抱過。

打從四歲被母親甩掉手以後,我就沒有碰過母親的手了。

父親的手很大很平,很有骨感。天冷時,他會握起我的手,放進他的大衣口袋裡。因為口袋很高,我的手只能停在口袋的淺處。我一直都牽著父親的手。

父親也會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。騎在他的肩膀上,我就能把整串金合歡花摘下來。父親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時,表示他的心情很好,我也跟著開心。

對了,我的衣服全都是父親買給我的。黑底綴著小紅圓點的羊毛連身洋裝;黑色天鵝絨配上白色兔毛的靴子,後來我再也沒見過這種靴子;灰底配上斜斜的白色格子圖樣的連身裙,褲子也是同樣的花色;還有深藍色的天鵝絨披肩。

哥哥的衣服是誰買的呢?可能是父親一起買的吧。

哥哥外出都穿水手服。

我和哥哥各有一頂白色的荷葉帽。哥哥的帽子鑲有藍色花邊,我的是紅色花邊。那時候我和哥哥就像雙胞胎,是家裡只有兩個小孩的時代。

父親也會讓哥哥騎在肩膀上嗎?我不記得了。

哥哥有一輛很棒的小汽車,踩踏板就會動。還有臺三輪車,家裡有溜滑梯,這些都是爸爸買回來的。爸爸還在院子葡萄架下幫我們做了箱型的鞦韆。

那時候母親雖然沒有抱過我,但也不曾歇斯底里對我發脾氣。有時候母親晚回來,我很擔心母親是不是拋棄我,不會回來了,哭得很難過,哭得很大聲。

那時候的母親,很溫柔,不會和父親吵架。

不過,我不知道母親的手握起來是什麼感覺。

她的腳變得這麼小,這麼冰冷。

母親已忘了,她曾經穿著黑色天鵝絨的旗袍和高跟鞋,晚上和父親起出門。那時候我覺得母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。

看著母親穿著高跟鞋,和穿著西裝的父親一起出去,我真的好高興好高興。

那時候我想都沒想過,母親有一天會變成老太婆。

那雙美麗的腿,已經沒有小腿肚了,細得像研磨棒一樣。我在那研磨棒般的小腿用力摩擦。像研磨棒一樣冰冷的小腿。

「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了,我好可憐。不過還有奶奶在,我回家一看,那個胖胖的人在,那是誰啊?」

「我在想以前快樂的事。」

我為母親換褲子。脫的時候,先把母親抱起來,讓她躺在床上。母親明明變得很瘦小,還是很重。我休息了一下,又再度把她拉起來,脫掉褲子。脫掉褲子之後我才發現,母親包著紙尿布。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包紙尿布的?我偶爾才來,不太瞭解母親的情況。每週一定會帶鮮花來的妹妹則完全掌握母親的日常情況,因為知道太多,有時還會和養老院的工作人員起衝突。

母親已經忘了她和父親結婚的事,也忘記她生過小孩,不再看向佛壇,所以也不知道那兒有沒有花。

妹妹向看護抱怨,說上星期的花沒有換水。

這有什麼關係嘛,人家看護很忙。我是覺得你自己沒能好好照顧母親,就不要向人家發牢騷。

不過妹妹會和母親一起坐在床上唱歌,兩人的身體緊緊挨在一起,打開同一本歌本。妹妹敢碰母親,也會幫她梳頭。

母親失智還沒那麼嚴重的時候,妹妹經常帶她回家過夜。

還帶母親去賞櫻,去咖啡店喝飲料。

真是模範孝女啊。

冰箱裡的點心和茶,都是妹妹帶來的。

我把母親拖到床上讓她躺下,自己已氣喘吁吁、累壞了。

等我回過神來,發現自己跨坐在母親身上。我把手從她的腋下抽出來,稍微休息了一下,岔開雙腿。

「媽,我累了,可以睡在你旁邊嗎?」

我下意識地這麼說。

「好啊,好啊。來來來。」

註1:在和服裡算是準禮服,僅次於禮服,是一種穿著場合很廣的正式和服,下襬經常有俏麗的圖樣。

註2:以黑色為基調的和服,袖子較短,裙擺和袖口大多繡有圖案,腰帶則多鑲有金色或銀色的線。通常是母親在孩子婚禮時穿。

●本文摘自出版《靜子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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