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富民／老師的茶

徹底平息這一切的，是我們的國文老師

初上國中，進入青春期，不少同學的青春痘也開始冒出。他們對著小鏡子，兩隻手指在臉上戳戳捏捏，沾滿血跡的衛生紙堆積在桌上。後來青春痘正式氾濫在每個同學的臉上，終於變成恐慌，還一度有謠言說這會傳染，使得校方在朝會時請保健室阿姨上台，向大家說明什麼是青春痘，請大家不要擠、不要摳，保持良好睡眠，並避免油炸類食物。

但事情沒平息，甚至愈演愈烈。大家開始嘗試各種偏方，例如用綠豆滾臉，以豆治痘，或者傳出洗米水可以消痘的消息，令當時許多同學們回家搶著洗米煮飯；之後家境稍好的便買起痘痘貼，一小片近百元，或討論哪塊肥皂能夠有效抗痘。絕大部分的同學們，還是只能拿著透氣膠帶剪成小方塊，貼在臉上遮掩，沒讓狀況變好，反而愈來愈糟。

當大家都走火入魔時，徹底平息這一切的，是我們的國文老師，姓溫，隔壁鎮人。

她人生有兩大自豪的事情，一是雖然住在花蓮，但長年不輟地在元月一日到總統府前升旗，高唱國歌，狂熱地愛著這島與國；二是她家世代中醫，所以上國文課時，常能以她父親傳給她的中醫知識，告訴我們某個古人得了什麼病。

但對大家來說，她最有名的事蹟，是她的兇悍。當時有個學長，常騎摩托車四處亂竄，聚眾滋事。他去過警局幾次，他父母來過學校幾次，沒有人可以處理，畢竟學長脾氣上來，對於師長也不客氣。然而，我們卻曾目睹國文老師在走廊上追著他打，學長邊哭邊跑，不斷道歉。

那之後，國文老師不到一百六的矮小身材，再沒人敢忽視，尤其她手上的藤條。

我半信半疑，難道養肝茶真有奇效？

某日，國文老師上課時，班上一名女同學突然尖叫、摀著臉跑出教室。大家面面相覷，鄰座的同學怕老師發怒，趕緊解釋：她因為臉上的痘痘爆開，流了一堆血。國文老師點點頭，跟了出去，不一會便帶洗淨臉的同學回到班上。她索性問大家，有長痘痘的人舉手。她數了數，發現班上竟然只有五個人沒有長痘。於是，她走下講台，仔細看了每個人臉上的痘。看完後，又回到講台上教課，搞得大家一頭霧水。

隔日的國文課，兩個男生被她抓到導師室，各拎一大桶的茶壺進到教室。老師跟在後頭解釋，這是養肝茶，適合我們這年紀－－肝火旺、火氣大，青春痘就會冒不停。她說，這配方是家傳的，她國高中天天喝養肝茶，皮膚才這麼好。

她交代：「拉肚子、月經來的人不用喝。」其餘的人，看著老師笑瞇瞇的臉，以及桌上的藤條，不敢忤逆，捏著鼻子一口飲盡。養肝茶的味道很苦，進到喉頭後稍微回甘，但仍不是令人舒服的味道。之後每天的國文課，值日生都要去導師室拎兩桶茶壺，喝完一杯這才上課。

就這樣過兩周，老師重新在課堂上問，誰有痘痘？班上少了一半的人舉手。我半信半疑，難道日日喝的養肝茶真有奇效？又過兩周，我自己臉上的痘痘也沒了，大家的皮膚狀況都大幅改善了。這件事迅速地在國中傳開，所有人都知道，兇神國文老師有杯茶，喝了會讓人皮膚變好。下課時間，導師室擠滿了學生。

養肝茶終於到了供不應求的那一天。國文老師看我們班青春痘狀況改善後，向大家宣布，今天是最後一杯養肝茶了，以後要喝養肝茶的，一天放兩塊錢在導師室，不限容量、不限次數，全校統一規定。

導師室不知道怎麼冒出了個攜帶式的卡式爐，上面放著廚房裝湯的大桶，兩個滷包袋在滾水裡翻騰，逐漸把水染成褐色，也將整個辦公室瀰漫在一股濃厚的中藥香氣裡。此後的國中三年，我們養成習慣，一早到校便進導師室，放兩塊錢在竹筒裡，裝滿茶、配著早餐開始一天。

國中畢業後，再沒喝到養肝茶，但偶爾看自己臉上的痘疤，仍會想起過往。念研究所時，我還在家鄉讀書，當時的室友因為課業壓力不斷地冒出青春痘，我便興起找養肝茶的念頭。不過，老師曾說那是她的家傳祕方，我不好意思詢問，只能去村裡的中藥店，問有沒有養肝降火的補藥？

老闆娘一眼就認出我是誰家的孩子。她問，給溫老師教過嗎？我說有。她再問，那你喝過溫老師的茶嗎？

原來，溫老師退休後，將養肝茶的配方留在村裡的中藥店，我不是第一個來抓養肝茶的人。她說，常有人到這裡抓，大概都是我們這年紀的返鄉青年。老闆娘裝了兩包滷包袋，裡面封滿藥材，向我收兩百元，一包能煮三公升，來回能煮兩次。回到家後我煮滾給室友喝，他問我多少錢。我算了算成本，決定一杯收他二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