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永義／斗室之聯想

二○一九年十月間，新冠肺炎在武漢爆起，嚴重至封城，流毒迅速猖獗世界列國。次年元宵，我有〈懷大陸友人〉一首：

情意思君切，天涯各一方。奈何逢大疫，舉世遽倉惶。

為問平安否，殷勤託懇腸。定然能起復，明月正如霜。

沒想到這首詩獲得諸多友人唱和，廣州中山大學黃天驥教授還以〈明月正如霜〉為題寫了長篇散文。

由於自己行年耄耋，大病後修養；為免除大疫的外出戴口罩呼吸之苦，我「逃難」的最佳方法是「辟居斗室」、「遠離市廛」。

一個人不犯罪，卻辟居斗室，一定不舒服。因為形同拘禁，而且和「斗」字沾上邊的都不好。譬如古代小官叫「斗食」，稱貧寒為「斗粟尺布」，孔子罵人也說「斗筲之人何足算」。只有喝斥人，「斗膽」的「膽」會忽地變大。我已一兩年深受斗室之苦，日久更困迫異常，連像囚徒那樣「放風」都很難得。昨夜輾轉，枕上口占五絕四首：

斗室非吾願，豪蹤萬里鵬。此生悲已矣，但望晚霞明。

侵晨聞鳥雀，哳啁爭競鳴。深知春已暮，吉野落繁櫻。

窗前難見月，閃閃數顆星。大廈叢林裡，微微一盞燈。

青山去我遠，碧海自澄清。斗室徘徊久，人間何處行。

錦瑟韶華，我自詡「塞北江南酒，飄洋過海詩」，而今衰朽殘年，已注定不能再縱橫飛揚於故國錦繡、世界風華；只聞鳥雀交鳴，不見蹤影，窗前吉野櫻落，感受良辰已逝。而棲身水泥廣廈林立之中，中秋嫦娥無覓，既望難瞻光影，只能獨對書房微微孤燈，空際數顆寒星。古人說，三日不讀書，面目可憎；而我一旦不親青山碧海，便覺身心窘隘；於今卻長時徘徊斗室焉能再「人間愉快」得來！

還好，我碰到困頓時，每求「自我化解」，「轉移境界」，像王維那樣「行到水窮處，坐看雲起時」，像蘇軾「料峭春風吹酒醒，微冷」，便「山頭斜照卻相迎」。我又擅於觸發聯想，喜歡拉攏古聖先賢數落一番。於是眼前的「斗室」，便輾轉成了「狹隘困頓」的象徵；於是那助周武王弔民伐紂的姜子牙，年已八十還獨釣渭濱，等待文王；那麼「釣渭待王」就是他的「斗室」；被後世尊崇為至聖先師的孔夫子也厄於陳蔡，則那時的陳蔡豈非他的「斗室」。貴為殷商武丁宰臣，善於調和鼎鼐的傅說，曾經「板築」勞作；秦相百里奚被夫人揭穿身價只五張羊皮，便被賣作陪嫁的賤夫。身佩六國相印的蘇秦，初次遊說，衣敗裘蔽，只剩一張口舌歸來，妻嫂皆不為顧。官居太守的朱買臣，曾被不得溫飽的妻子離棄。看樣子聖賢不免困居心身「斗室」的也不少，則何況以功名為事業的士夫「細酸」，他們身處黑暗異族如蒙元，每「身在山林，心懷魏闕」；明清以科舉掄才，蹭蹬科場的無不牢騷滿腹，落魄江湖。則其「山林」、「江湖」也變成他們的「斗室」。則我身居斗室，又何足掛齒！

可是要祛除心靈的「斗室」，比起逃離身家的斗室要艱難許多。請看我等芸芸眾生，困居斗室討生活的有多少，豈不大抵無恙；但英雄蓋世被司馬遷躋於〈本紀〉的項羽，卻意氣已盡而自刎烏江，不再顧念江東父老；我所極尊崇的學術泰斗王國維，只因「人生過處惟存悔，知識增時只益疑」，即以五十之身自沉湖水，無視於完成中華學術大業。而韓信只因勇於突破「胯下之辱」，終為漢初三傑，杜甫雖「朝叩富兒門，暮隨肥馬塵；殘杯與冷炙，到處潛悲辛」，但「讀書破萬卷，下筆如有神」，他要「致君堯舜上，再使風俗淳」；他更要「安得廣廈千萬間，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」，從而養就了「博大均衡」的襟懷，而為古今「詩聖」；即使辛棄疾，也因能轉移胸中鬱勃塊磊，飛揚才情，而為一代大詞人。

為此使我體悟到，拋開心靈的斗室是何等重要。我們若學范蠡的五湖逍遙和張良的急流勇退，要有他們的智慧；學阮籍的「青白眼」很危險，要有應付亂世的膽識；學劉伶「醉後何妨死便埋」，不必如此頹廢；學唐人的「終南捷徑」，無不淪為卑鄙。而學學陶潛古今稱頌的「歸去來」，則先要有田園可居；學杜甫的「博大均衡」，需先養就能包能容的胸懷。看來也都非容易。那麼學學蘇軾如何？他說「夢裡曾經遷海外，醉中不覺到江南」，他如此這般的「自我化解」，於黃州、惠州、儋州的困境，而不沾不滯的隨時隨地別開生面，無須事先鋪排，更無須規畫轉移；該有多好。只是我身為「酒党党魁」，大病之後，已不知「酒」為何物，遑論於「醉」？看來只能學他的「夢」了。而我的「夢」，何妨尋尋覓覓於往日情懷，縱使「事如春夢了無痕」又何妨！

「斗室」的聯想，不止於此。我不禁又想到：如果國家領導人不為權勢而謀，不為一身揚名立萬而設；施政官員不嫉賢害能、不沽名釣譽，都能擺脫胸中「斗室」，一切為社會國家福祉設想；使得國人相包相容、相欣相賞，各盡所能，相攜並舉。這樣的社會國家，是多麼的令人安樂幸福。

我又更想到，當今主宰世界的三大人物習近平、拜登、普亭，如果心中只有「地球村」，沒有「斗室」，不稱雄稱霸、不煽風點火，不挑起戰爭；三人開誠布公，通力合作，只為世界和平，大自然康復，人類安樂，子孫前途，而謀畫，而開展，而實現；則其功德豈止造就堯天舜日、我佛西方、耶穌天堂而已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