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清志／都市裡的陶淵明

德國導演文溫德斯最近推出的電影「我的完美日常」，感動了許多人。主角是資深日本演員役所廣司，他飾演一位東京的廁所清潔員，在喧囂熱鬧的東京市區，過著規律平淡的生活，卻是怡然自得，可說是「城市裡的陶淵明」。

役所廣司主演的公廁清潔員，住在簡陋的木造房子裡，每天一早起床梳洗，在販賣機買一瓶罐裝咖啡，就開著小貨車出門工作，他清掃的公廁都是東京澀谷地區知名建築師設計的廁所，這些公廁是為了東京奧運推出的「東京公廁計畫」，特別邀請安藤忠雄、隈研吾、伊東豊雄、阪茂，以及工業設計師Mac Newson等人操刀設計，充滿設計趣味。

這位公廁清潔員生活非常規律，他每天中午會去公廁旁的神社森林吃三明治，工作結束就去澡堂泡澡，然後去淺草地下街小吃店吃Ｂ級美食，睡前會有短暫的閱讀時光；基本上他是一位老派的文青，他在車上用卡帶播放西洋老歌，使用老舊的底片相機拍照，周末會去舊書店找一百日幣的文庫本小說。

更重要的是，這位公廁清潔員是一位有美感的人，他懂得欣賞稍縱即逝的美感。他去神社旁的公園午餐，偶爾抬頭望見綠樹枝葉隨風搖曳，光影變換，他會拿出底片相機拍下光影，然後去底片店沖洗印出，將好的作品收藏在鐵盒裡。

電影中特別介紹「木漏れ日」這個名詞，形容陽光穿越葉縫，瞬間落下的景象，暗喻只存在於當下，稍縱即逝的美好瞬間；唯有那些具備美感能力的人，才懂得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，看見稍縱即逝的短暫璀燦。

這部電影總是讓我想起陶淵明的詩：「結廬在人境，而無車馬喧，問君何能爾，心遠地自偏，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，山氣日夕佳，飛鳥相與還，此中有真意，欲辯已忘言。」

電影中的公廁清潔員，看似有某種反社會的情結，他捨棄家族的富貴，以及知識分子的高傲，甘心樂意做著社會低下階層的工作；他可以無視東京城市的繁華與富貴，也不在乎別人的輕視眼光，知足地過著平凡的生活。從某個角度來看，他已經達到陶淵明的境界，雖然在繁華的人世間，卻可以超脫社會的枷鎖與眼光，可以自在地過著簡單的生活，有如「都市裡的陶淵明」。

看完這部電影，我們都會感到羨慕，因為與這位公廁清潔員相較，我們總是在乎社會的標準、在乎家族的期待、在乎別人的眼光；我們希望自己穿戴華麗有品味，我們希望自己的學歷頭銜亮麗，我們耗盡心思打造自己成為別人眼中的成功角色，最後只是陷在無盡的欲望追求中，有如身在薛西弗斯般的輪迴地獄。

在物質社會中生活，其實是一場修練，一場面對世俗價值的心靈修練。「大隱隱於市，小隱隱於野」，能夠在世間道場，面對人情世故、名利虛榮，卻還能保有一顆恬靜安穩的心，天天知足喜樂，相信這才是真正悟道的高人。

極簡主義建築師密斯的名言「少即是多」，過去我一直未能真正明白。但是隨著年歲增長，歷經世間榮華富貴，看遍權力地位的起落，我逐漸明白名利欲望的可怕與可悲，只有當物質欲望愈來愈少，日常生活愈來愈簡單，心靈才會愈來愈豐富。

或許我們也能學習像電影中的役所廣司，雖然只是一個公廁清潔工人，他沒有奢華的物質生活，也沒有什麼社會地位，但是他有音樂、有文學、有綠色植栽，懂得享受自然、欣賞美學，他的物質生活簡單，但是內心卻是豐富充實；對他而言，每一天都是完美的日常！（作者為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副教授）